我到了睡房里,哪里睡得下?对古老爷的一肚子气出不来,又担心芝蓉。我突然来了主意,就出了房门,蹑手蹑脚的。
经过老板娘卧房的窗外时,只听见老板娘说:“芝蓉和度伢子好上了,你知道吗?”接着听舅舅说:“不知道。”舅舅当然是故意这样说的。老板娘又说:“我看得出来,上次你们走了以后,芝蓉常跟我念叨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再来。也特别喜欢哼歌了--妹子心中有人了,就喜欢哼歌的。”
舅舅说:“那就好!”又说,“是我们使芝蓉妹子受罪的。不知他们会怎样对待她。”
老板娘叹了一口气,没做声。
我没继续听下去,出了门,把门关上,就朝黑暗里走了。
过了好一阵,我又回到了老板娘门口了,只是被几个背枪的人押着;有一个人用脚踢老板娘的门。
老板娘在里面问是谁。
“开门开门--给你们送人回来了!”踢门的说。
“是芝蓉回来了吗?”老板娘问。不久就开了门,马灯下,老板娘当然认出来了,回来的是我。
“怎么回事?”舅舅也起来了。
“这位小师傅没有瞌睡,也不怕冷,溜到古老爷府宅后面,探头探脑的,不知想做什么。我们把他送回来了。”说这话的是节先生。
“去吧!”我被人一推,就踉跄地往前扑。舅舅把我扶住了。
“老师傅,可要管好你的人啊!”节先生这样说了一句,就领着那几个人走了。
我被扶到屋里,油灯下,老板娘发现了我脸上有几条伤痕,就说:“他们打了你?”又问我另外哪里痛么,我说没有哪里痛。舅舅要我坐下,我就坐下,身子是僵僵的。舅舅看出我身子是受了伤的,问我究竟伤了哪里。我还是说没有伤哪里。舅舅就强行把我的衣服解开,我自己扭头一看,腰的两侧都乌了一块。舅舅在乌块上一摸,我就禁不住哎哟起来。
舅舅有一点诊治跌打摔伤的医术,就诊出我左右的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。“你究竟到他们那里去做什么?”老板娘问。
“想去抢芝蓉。”舅舅代我回答,看得出,他脸上是不屑的神色。
“你抢得到手?”老板娘说。
“我想烧他们的屋!他们的屋烧起来了,大家就会救火,我就趁机闯进去,把芝蓉抢出来,抢出来就把她带走。”我这样说。
“哈宝崽,你要是真正把屋烧起来,也只会把芝蓉烧死--古家的屋有多大,你知道吗?你知道芝蓉被关在哪里--你也会烧死!”老板娘的神态是责怪的,又隐藏着一种欣慰。
舅舅则骂我嘴巴没毛,做事不牢。我们的包袱里带了治跌打摔伤的药,舅舅让我到床上去躺下,又请老板娘拿一块杉木皮来,他给我敷上药后就用杉木皮捆上。我说:“肋骨倒不大要紧,只有脸上的伤要快些好才行。”老板娘说:“放心吧,芝蓉出来后,如果你脸上的伤还没好,她不会嫌你不好看的。”
也没有再睡,我和舅舅吃了点饭就出发了。--我们是先给第一家主顾赶活。哎,那一次我让舅舅吃苦了!
老人停下话语,又啜一口茶。我看出了他脸上的懊悔。不过他又自我解嘲地说:“苦也好,甜也好,这么多年的事了,都过去了!”
我却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泪光。
我俩傍晚时分赶到了第一家主顾停活儿的地点。舅舅问了死者的情况:死者生前在女儿家做客,六十多岁,生性是善良的。舅舅就把他的衣服掀开,在他身上洒了防腐液--因为天气转暖了。也不让我给他穿寿衣,而是自己给他穿,说是怕我毛手毛脚伤了人家的胳膊--那是造孽。接着就拖着长声又像说又像唱--语气是和顺的: 人虽有一死呃-- 客死外乡足叹欤-- 叶落要归根啊-- 人死归祖坟! 我今送汝走啊-- 走前须着衣欤-- 汝须听我话啊-- 手脚莫僵撑! 我乃为你好也-- 量你能知晓啊-- 知晓莫违拗!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! 给活儿穿好衣,舅舅对我说:“度儿,你有伤,不能背,由我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