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父嗡地惊醒了,他恍然明白了陆大驴一直跟着他的用意。
曾祖父马上脱光了衣服,推开洞屋门。外面,月亮当空,洁白的月光,把破碎的渣山、废弃的窑场铺上层银白,杂乱变得纯净了,残破变得神圣了,连烧瓷的垅盔,也忽然变得没有烟火气了,成为久远的梦境该有的圣物。曾祖父向东走,在三四十丈的地方,是另一个条洞屋,陆大驴老婆在这里住着,洞屋门没有插,斜开着一条缝。曾祖轻轻推开门,门吱扭一声,一道月光照进屋里。炕上的女人全身赤裸,抬头看着他。
“大驴,是你回来了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等你三天了,我知道你会回来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没有儿子,你不会那么轻易走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来吧,我一定要为咱们生个儿子。”
曾祖父走过去,按照人类传下来的神圣的交配方式,为陆大驴的老婆种下了儿子。然后,他回到自己的洞屋,躺到炕上,静下心来,仔细一听,大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,消失了。
于是,一阵瞌睡袭来,曾祖父呼呼睡去。
五
我是曾祖父的第四代重孙。奇怪的是,我的父亲,我的祖父,在我的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故事,而曾祖父的故事,常常在我的心里萦绕。
曾祖父坐在罗圈椅子里,指着院子的天空说:“天有多大,咱们住的房子就有多大。”曾祖父又指着地上爬动的蚂蚁说,“地有多小,哪怕如蚂蚁的窝这么小,咱们的房子就能有多小。”
那年,曾祖父特想回黄陆庄居住,可回家住了几天,正赶上“大跃进”,全村男女老少昼夜不停地在地里干活,大炼钢铁,而在大街上吆喝着、驱赶着人们上地的,正是陆勾子。曾祖便打消了回老家的主意。
陶瓷厂每天上八个小时的班,回到条洞屋,与老婆孩子说说笑笑,把窝头做成空心馒头,把青菜拌成酷喱,蘸上大蒜汁,吃得满嘴辣乎乎的,与老伙计黄小三下几盘棋,哼几段河南坠子,日子赛过神仙。
但曾祖父毕竟是地上的神仙。陶瓷厂为职工盖了三排青砖瓦房,头一批分房子,分给了厂里的老匠人,曾祖父和黄小三虽然心里有火,但到底没有老匠人资格老,第二批分房子,论资格,该分给他们,但却分给了厂里的干部。那天晚上,曾祖父和黄小三趁干部们还没有搬入新房,就偷偷地撬开房门,把家具搬了进去,各自占了一间房。
第二天一上班,弓厂长把他俩叫到办公室,限他俩三天之内腾出房子,否则,将采取强制措施。
头一天,两人都没搬,第二天,两人还没搬,第三天弓厂长把他俩叫去了,限他们在天黑之前搬。两人从弓厂长的屋里出来,曾祖父对黄小三说:
“胳膊拧不过大腿,咱们还是搬吧。”
黄小三说:“不搬,我这个胳膊就是要和大腿拧一拧。”
曾祖父说服不了黄小三,就自己把家具搬了出来。之后,他找弓厂长批了一个条子,从厂里弄了几排子车石灰和沙子,开始收拾他的条洞屋。
曾祖父用白灰浆把条洞屋全部抹了一遍,地面铺上耐火砖,又从厂里弄来木板,做了两个隔扇,把屋子分成了三间屋。条洞屋上面一排有七八个小天窗,曾祖父为天窗安上了玻璃。洞屋收拾好后,曾祖母和孩子们特高兴。
“现在叫咱们搬,咱们也不搬。”
的确,条洞屋墙厚,具有保温隔热的作用,冬暖夏凉,还有隔音的效果,外面无论刮风下雨、响雷闪电,屋里没有一点感觉。走进屋里,仿佛一下子走进了温馨的梦境,外界的嘈杂、烦恼、琐碎被拱顶屋柔软的弧线推到了遥远的地方。
而黄小三不仅没有搬,还住进了瓦房里。月底,黄小三的工资被停发了,黄小三仍旧不搬,但黄小三的脸色明显苍老了。曾祖父曾去劝他,还把他领回家,让他看看自己收拾的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