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父不会讲操蛋话,但曾祖父十分喜欢听操蛋话,这样,曾祖父就主动担当了讲“正经话”的任务,讲得越正经,胡厂长走得越快,工人们心里越高兴。
窑场,依旧充满了笑声。笑声中,还包含着战胜厂长的喜悦。
五合瓷厂转为区属瓷厂后,来了一位金厂长,人们叫他金丝猫,因为他像猫一样,常常在暗中监视工人,谁要一停下手中的活,他忽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,把工人狠狠地克一顿。曾祖父干活比较火暴,往往干一阵,歇一阵,金厂长就常常克他。曾祖父后来只得慢悠悠地干活。
好在金厂长不管工人说笑,工人们一边慢腾腾地干活,一边毫无顾忌地讲操蛋话,日子过得也蛮有兴致。
五合瓷厂后来又转为国营瓷厂,来了一位弓厂长,他既监视工人干活,又不许工人说笑,每天一进工厂,就像进了监狱。那时,曾祖父和陆大驴、黄小三开始思念黄陆庄。黄陆庄的天是蓝的,这里的天弥漫着窑烟,是黑的;黄陆庄的庄稼地是绿的,这里的窑场是潮湿的条洞屋。
归心一生,他们三个每天下班时,都要往口袋里揣上几件瓷带回去。后来,他们发现,不仅是他们,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往回偷瓷。工人们趁厂长不在时,彼此互相交流偷瓷的经验,偷盘子,要扣在肚皮上,偷壶,要揣在怀中,双手抄在袖子里。
偷瓷,成为沉闷的工厂生活中唯一的乐事。
偷回来的瓷多了,曾祖父就让曾祖母把瓷带回到黄陆庄一带的庙会上卖。那时,陆大驴老婆和黄小三老婆也跟着曾祖母,往返黄陆庄与彭城之间,一块卖瓷。后来,他们还从工人手中低价买下偷来的瓷,让女人们倒卖。
曾祖父个子高,身上偷装几件瓷不显眼,陆大驴个子矮,见曾祖父装几件,他也要装几件,有时还要比曾祖父多装几件。为此,曾祖父常常劝陆大驴少装点,但陆大驴不服气,他对曾祖父说,早先,他们是一块捡柴的小伙伴,都光着屁股,如今,曾祖父已有了三个孩子,而他一个也没有,没有孩子,那是老天安排的,而偷瓷,是人为的,他一定要在这上面得到补偿。
曾祖父不愿伤他的心,常常迁就他。
但曾祖父不知道,陆大驴偷大了,他钻进仓库里,偷起了给北京定做的贵宾瓷。
陆大驴出事的那天,和曾祖父一道并肩走到厂门口,被弓厂长叫住了,然后从他身上搜出了八件瓷,当天夜里,又从他住的条洞屋里,搜出了八捧子车瓷,其中,有九十八件国宾瓷,瓷器上画着天安门和领袖语录。
陆大驴被公安局逮捕了。曾祖父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,发现与他关在一起的,全是定为“反坏分子”的“肃反”对象。曾祖预感到事情的不妙,回来后,也没敢告诉他老婆。
三个月后,陆大驴与二十六名“反坏分子”被枪毙在彭城南门外的渣山上。
那颗子弹打在陆大驴的胸口上,也打在了曾祖父的心上。
处理完陆大驴的后事,一连三天,曾祖父老觉得大驴在他身旁,与他并肩而行。曾祖父走到哪里,陆大驴跟到哪里。曾祖父在厂里干着活,陆大驴就站在他跟前,看着他干活;他回到家吃饭,陆大驴就在饭桌前,看着他吃饭;晚上,他躺到条洞屋的土炕上睡觉,陆大驴就在洞屋外来回走动,鞋底上钉着的轮胎掌子擦着地面的声音、踩碎瓷片的声音,听得清清楚楚。
曾祖父知道陆大驴有话跟他说,半夜,他推开洞屋门,想问问陆大驴想说什么,但门外除了破碎的渣山和高空的月亮,什么也没有。等他关住门,往炕上一躺,陆大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。
曾祖父三天三夜没有睡好觉。
第四天半夜的时候,曾祖父在炕上躺着,半眠半醒,一边听着陆大驴熟悉的脚步声,一边朦朦胧胧地在瞌睡的黑幕中游走,忽然,从瞌睡的黑幕中冒出陆大驴惯常给他说的一句话,那句话像重锤一样,敲在曾祖父的后脑勺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