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不明白啥意思,就仍旧给日本兵赔笑脸。日本小队长拉住她就往村外走,走到村东头的大庙口,陆振干从家里跑出来,一边追女人,一边喊女人的名字,追赶到大庙口,一把推开日本小队长,拉住女人往回跑,跑到家门口时,一排子弹从背后射来,陆振干倒下了。
女人被日本兵带走了,带到了村东五里地的京汉铁路边的炮楼里。
从此,人们只要一见到日本兵进村,就跑,跑进村西的岗坡地躲起来。
不久,女人被放回来了。第二天,日本兵又来村里找女人,在村里找不到一个人,就去村西岗坡地找人。躲藏在岗坡地的人们,见日本兵搜寻过来,纷纷钻进沟边的一个大墓丘里。那是黄姓先祖的一个砖砌墓丘,早几年被盗墓贼挖开了一个洞口,几十号人钻进去后,又用砖把洞口垒住了。
日本兵过来了,在墓丘周围搜寻。曾祖父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在墓丘里,曾祖父有两个孩子,大的七八岁,已懂事了,小的才两岁,墓丘里因为潮湿,又有蚂蚁爬动,曾祖父一手搂着孩子的身子,一手捂着孩子的嘴,生怕孩子发出声音,惊动了外边的日本兵。偏偏这时候,有蚂蚁爬进了孩子的衣服里,孩子想哭想叫,曾祖父就用他的大手捂住孩子的嘴,不让他叫出声。
等日本兵走了以后,曾祖父放开孩子,却发现孩子一动不动了。
从墓丘里爬出来,曾祖父抱着死去的孩子,傻傻呆着。曾祖母把孩子接过来,轻轻放到地上,忽然转过身来,用她柔弱的小手,朝曾祖父阔大的脸,啪啪打个不停,一直把曾祖父的脸打得又红又肿,打得胳膊没有劲了,她才趴到孩子的身上痛哭。
曾祖父梗着脖子,一直没动。
日本兵没有找到女人,并不善罢甘休,仍常常隔三差五地来村里找女人。那时,黄陆庄年轻的妇女们,白天往脸上涂满了锅灰,晚上才把脸洗干净,生怕被日本人抓进炮楼。离黄陆庄不远有一个村子,叫十家村,有两个日本兵去村里找女人,被村里人打死了,日本兵为了报复,把全村一百三十四口人杀得只剩下了一个人,而那一个人还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生的。白天,黄陆庄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,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到了晚上,人们才上街走动,才到地里干活。
有一天,日本兵又到村西的岗坡地搜索,这一回,日本兵发现了那个大墓丘的洞口,四挺机枪架在人们面前,要人们推出一个女人给他们。那时,女人们都穿着男人的衣服,脸上又涂着灰土,头发也剪成了男人的模样,外表看不出是女人。日本兵的翻译开始数数,数到十下,如果没有女人出来,机枪就要扫射,数到第九下时,曾祖父把曾祖母拉了出来。
曾祖父用独轮车,推着曾祖母,走在一小队日本兵的前头,伴着吱扭吱扭的车轮声,把曾祖母送到了五里之外的日本炮楼里。
日本小队长个子很矮,头顶只够到曾祖父的胸口,他仰着脸对曾祖父说:
“你的,大大的良民。”
曾祖父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气。
曾祖父回来后,把儿子托付给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,就参加了西山游击队。不久,他带着游击队,把日本兵的那个炮楼端了,从炮楼里救出了曾祖母。但曾祖母见了他,像是没有见他一样,不搭理他,任他怎么解释,怎么求饶,曾祖母始终不说一句话。曾祖母连家也不回,挎着她进炮楼时带的一个蓝方格包袱,回娘家了。
曾祖母的娘家离黄陆庄八里地。曾祖父推着独轮车,车上坐着孩子,每天去叫曾祖母一趟,但曾祖母除了跟孩子说几句外,对他总是一言不发。
曾祖父一连去叫了三个月又六十趟,把黄陆庄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土路,轧成了一道深深的辙印。但曾祖母依旧不搭理他。
那年,正好是他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。
曾祖父晚上哄睡了孩子,躺在土炕上常常睡不着觉,老是回想他与曾祖母过去的日子。曾祖父与曾祖母结婚前,按照当地风俗,都找算命先生推过八字,曾祖父找的是村南十里宝台寺里的和尚,曾祖母找的是县城玉帝阁里的道士。结婚后,他们多次说起推八字的事,和尚和道士给他们俩推八字推出的结果一模一样,都说他们的婚姻只有十年的光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