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发子含泪点了点头,然后,他趴到地上,像牲畜一样,爬着出去了。
之后,轮到了曾祖父。
曾祖父在旁听审判别人的时候,就开始自己清算自己,所以,他往审判人员面前一站,不等审判人员审问,就把过去的事一件一件抖了出来。但只有一件没有抖,那就是他曾看了陆勾子老婆光着的全身,曾祖父不知道陆勾子是否也知道这件事,他就拿眼偷瞄陆勾子的脸,一瞄,他知道坏事了,陆勾子正带着嘲弄的眼神盯自己。
于是,他把这件事也抖了出来。
陆勾子又关灯了,曾祖双手抱住头,用胳膊护住脸,任人们对他拳打脚踢。打得身上越疼,他越觉得自己的罪恶越轻。在黑暗中,他非常感谢黄改民,这家伙的鞋底钉着一块马蹄铁,踢在他的肋骨上,生疼生疼,就在他疼得快要昏过去,身上罪恶快要打完时,陆勾子打开灯了。
曾祖父觉得很可惜。
不过,黄改民还是公道的,判了他五年徒刑。五年之内,他不得与老婆睡觉,五年之内,他得随叫随到,接受社员们的批斗。他偷看了一眼黄改民,这家伙果然与早先当长工的时候大不相同,那时候他低声下气,看人也不敢正眼瞧,如今,两眼放着神圣的光芒。而且他依旧很穷,因为穷,所以,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个污点。
曾祖父点头服判。
从那天开始,曾祖父开始服刑。“贫下中农法庭”到别的生产队审判了,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每天在牲口棚开会,批斗曾祖父和陆发子。对陆发子,人们只批斗了他两回,就不愿再批斗了,因为批斗一回,人们恶心一回。人们更愿意批斗曾祖父,让他交代过去的故事,尤其是愿意让他交代从彭城窑场听来的操蛋故事。曾祖父明里是交代,实际上,曾祖是在讲故事,讲得人们大笑几阵之后,队长就不让他讲了,因为冬天的日子还很长,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需要打发。队长说,开批斗会,跟过日子一样,讲究“勤俭节约,细水长流”。
队长一宣布散会,社员们一哄而散,牲口棚里就只剩下曾祖父与陆发子。陆发子爬着弄草料,爬着去喂牲口。
曾祖父说:“这里没有旁人,你站起来干活吧。”
“不行。”陆发子说,“没有人看着我,可有牲口们看着我,天和地还看着我。”
曾祖父看着陆发子用嘴咬着草料筐,在满是牲口粪的地上爬来爬去,真想哭。
陆发子说:“我都不哭,你哭什么,我反而觉得心里挺痛快。”
刚服刑的头几天,曾祖父回到家,晚上还想偷偷与曾祖母睡觉,反正也没有人看见,可挨了几天批斗,看见陆发子那种诚心诚意服刑的样子,曾祖父便打消了自己的欲望。两个人虽睡在一盘土炕上,但炕很大,一个睡东头,一个睡西头,中间隔着一大片地方。可偏偏那几天曾祖母肚子老闹凉气,穿了一件捂着肚脐眼的红肚兜,曾祖一瞥见红肚兜,心里就生出与曾祖母睡觉的欲望,欲望一生,他就想起陆发子说过的话,除了天和地知道外,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看着自己。
于是,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不老实服刑的欲望。
冬天只剩下最后一天了,第二天就是立春。地里的雪融化的也差不多了,“贫下中农法庭”也将全村的社员审判完了,准备第二天解散。临解散前,陆勾子晚上在大庙口召开社员大会,他说,过去,审判的都是社员,今天晚上,当着全村社员的面,审判干部。
陆勾子走到大槐树下,带头接受审判。
陆勾子也像社员们一样,先陈述自己的罪恶,但他陈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。这时,坐在审判台上的黄改民说,你该老实交代去县城吃喝嫖赌的事。
陆勾子扑通跪下了。
他向人们交代如何打听到八路军过来后要斗地主、分田地,便把土地全卖了,他又如何用卖地的钱到县城吃喝嫖赌,最后,他又交代如何从一个地主的儿子,骗取土改工作队的信任,混入革命阵营,当上了村干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