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女人站在街两旁,用手指点着对方,一替一句地骂,后来一句跟着一句骂,分不清是谁的骂,街中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。曾祖父往回拽曾祖母,陆勾子也往回拉他老婆,拽着拽着,两个男人受不了对方女人的骂声,一齐向对方怒视,砰地一声,两个男人的眼光在大街的人群头顶上碰撞了。
那一刻,隐藏在曾祖父心底多少年的悠扬的故乡之梦破灭了。陆勾子从门前的台阶上一跃而下,向曾祖父冲来,曾祖父也从台阶上纵身而下,朝陆勾子奔去,街中间的人闪开一条通道,曾祖父怒目圆睁,拳头前伸,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,向陆勾子压来。陆勾子也气势汹汹,满脸涨红,两个人在街中间相遇,双方的拳头要与对方的身体接触的时候,曾祖父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一丝胆怯,那是几十年前就从他眼里看到过的那种胆怯。曾祖冲着这股胆怯,朝他的脸上打过一拳,就好像打在一只口袋上一样,陆勾子应声倒下。
陆勾子从地上爬起来,摸了摸脸,摸了满手鼻血。
于是,他朝家跑去,想抄家伙。曾祖父紧跟其后,追进他的家门。陆勾子在院子里找了一番,刚要拿起一只头,曾祖父从背后一脚把他踢倒了。陆勾子又爬起来,去操铁耙子,曾祖父从背后又把他踢倒。陆勾子爬起来,还想找家伙,又被踢倒。
陆勾子趴在地上不动了。
那时,曾祖父很想把陆勾子拽起来,与他握手言和,但陆勾子的脸色不许他这样做,何况,背后的女人还在不停地骂。曾祖父从陆勾子家出来后,背后的女人骂得更凶了,曾祖回头张望了一下女人,看见她的眼睛已不是早先的那片宁静的山水了,他在心里叹息一声,似乎又听见女人曾对他说的那句话:“缩头乌龟!”
曾祖父真想回去扇她一个耳刮子,他停下脚步,那女人马上不骂了。一停止骂,曾祖父看见那女人的眼睛里又映现出一片宁静的山水。
曾祖父没有再回头,走到街上,街上的人都瞪眼瞧着他,好像在说,打得好,打得解气,但曾祖父却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,穿过了人群。他知道,他从此失却了在故乡的宁静。
一连三天,曾祖父等着陆勾子来家找事,但三天却平静地过去了。曾祖母说,这回,把陆勾子这小子教训得老实了。曾祖父说,老鼠拉木锨,大头在后面。
果然,第四天,曾祖父家的电停了,找电工,电工老是说马上就来,却一直不来,曾祖父只好自己修。电修好了,陆勾子就垫他的街门口,一下雨,街上的雨水从街北流向街南,冲刷着曾祖父的房基。曾祖父把房基垫好了,又轮上浇自留地,排上了号,但总也轮不上浇。
曾祖父不怕这些小事,怕的是在这些小事的背后隐藏着一双凶恶的眼睛。多少年来,在远离黄陆庄的地方,他想念故乡的时候,常常忽略这双眼睛,明明知道黄陆庄的深处有这么一双眼睛,隐隐约约,时隐时现,但他总是视而不见。现在,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了,这双眼睛已经盯上自己了。
一旦意识到这双眼睛盯上自己了,曾祖父白天黑夜坐卧不安,如芒刺背。
有一天,曾祖父在街上徘徊,看着他的门楼,这是他年轻的时候盖的门楼,过去,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,现在,仍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。看着这门楼,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,陆勾子老婆在磨坊说的那句话:“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跟你好,看来,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。”
曾祖父恍然明白了一切,于是,他找来头,上到门楼上,把门楼上的砖刨下两层,与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平了,他还觉得高,又刨下了两层。从门楼上下来,他站到陆勾子门口望他的门楼,还觉得高,又上到门楼上刨去了两层砖。然后,再站到陆勾子门口看,这回,他觉得可以了。
第二天,他家的自留地就轮着浇水了。
曾祖父从陶瓷厂带回来好多砂锅、盘子和酒盅,他挑了最好的几件,让曾祖母给陆勾子送去,曾祖母不去,曾祖父说,你要不去,我就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