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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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

  我嚷嚷着要曾祖父带我去拣山鸡蛋。

  曾祖父摇摇头,叹息一声:“现在没有了。这不怨山鸡,是人太贪,拣蛋时一个也不留,山鸡知道了,不再生蛋了。”曾祖父看我失望了,又说,“等着吧,等人们不再贪了,山鸡还会回来下蛋的。”

  曾祖父说这山是二郎神丢到这里的,他指指两个相距不远的山头,说二郎神担着两个孩子去找他的老婆,从东海走到这里,再也走不动了,就放下担子休息,休息够了,却怎么也担不起来了,就把两个孩子放到这里,对孩子说:“等我找到你娘,再回来接你们。”

  但二郎神一走,就再也没有回来,两个孩子就站在这里等,现在还在等。

  曾祖父给我讲了好多有关山川草木的故事,但所有的故事讲到结尾时,都是等。我问曾祖父在等什么,曾祖父说:“等孙子。”

  我说:“我都是你的重孙子了,还等孙子?”

  曾祖父笑了,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:“等你的孙子。”

  曾祖父常常坐在家门口的长条石上看街。街上人来人往,每从他面前走过一个人,他就说这个人的爷爷是谁,然后又说这个人的孙子是谁,但这个人是谁,曾祖父不知道。

  曾祖父只记着过去,看着将来,不知道现在。他的儿子、也就是我爷爷去世的时候,曾祖父正在门口看街,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,他无动于衷,依旧看街,只是在我走的时候,他才说:“告诉你爷爷,让他先走吧,不要等我。”

  曾祖父看街看得很入迷。曾祖父说他一生没有走出去多远,东南西北全算上,也不超过三百里,连北京也没有去过,但曾祖父又说,再走多远,世界的样子也跟黄陆庄一样,也跟这条街一样。曾祖父说,看这条街吧,这就是看全世界。

  曾祖父说,其实全世界看来看去,哪里也比不上黄陆庄地面好。往东看吧,那里是一片灰茫茫的盐碱地;往西瞧吧,那里是高低不平的山区;往北寒冷,往南湿热。黄陆庄村西有山,村东有平原,旱年,村东收,涝年,村西收。京广铁路从村东边过去,连着北京和广州,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。曾祖父说他看街,实际上,是看的全世界最好的地方。

  曾祖母做好饭了,常叫我去叫曾祖父吃饭,曾祖父听到我的喊声,并不马上动身,总要再看一会儿街。曾祖父说看街跟干活一样,总要看到一个格节头上,不能说走就走。曾祖父有时正在看某某某坐在街旁喂孩子奶,有时正在看某某某从地收工回来,有时正在看街中央的两只狗交配。曾祖父说,他最爱看的是娶媳妇,看新媳妇那种羞怯而又甜蜜的表情。

  曾祖父有时也坐在村东的榆树林子里,向东瞧火车。曾祖父称黑色的火车为黑篓子车,称绿色的客车为票车。那时他的心也随着南来北往的火车走来走去,但总也不向远处走,走到目光所及的地方,就返回来了。曾祖父说,啥地方也不是自己的家。曾祖父说,天是圆的,把黄陆庄扣在世界的中心,坐在世界的中心,这就够了。

  那时,曾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,天天抱怨这里疼,那里痒。曾祖父说:“你就不能不想?不想,就不难受了。”

  曾祖母就与曾祖父抬杠,曾祖母说,不想,想什么,一天一天过个没完。要是不想,除非死了,可自己偏偏不死,不死,就不能不想。抬了一会儿杠,曾祖父就不吭了,独自走出去,到榆树林里看火车。

  曾祖母临近去世的时候,曾祖父还在榆树林里看火车。我去叫他,告诉他曾祖母要走了。曾祖父回到家,把曾祖母的眼睛合住,然后从衣箱里找出一块红绸布,盖到曾祖母的脸上。曾祖母入殓的时候,曾祖父把曾祖母脸上的蒙头红四角抻展,对曾祖母说:“你要好生等着我。”

  曾祖父坐在门口的长条石上,目送曾祖母徐徐走过黄陆庄的长街。

  曾祖父坐在院子的罗圈椅子上看天空的云,曾祖父说,这云也在看他。云在飘,飘向远处的时候,曾祖父说,云看不过他,云动他不动,不动才是胜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