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母把瓷器送过去后没过半小时,陆勾子老婆来到曾祖父家,送来一辫子大蒜。晚上,陆勾子来家找曾祖父,送来一包大前门烟,曾祖父拿出一瓶酒,炒了几个菜,两个人一直喝到深夜。陆勾子走了以后,曾祖父醉醺醺地爬到炕上,对曾祖母说:“你还能看见那双眼睛吗?”
“啥眼睛?”
“看不见吧?它已经消失了!”
八
曾祖父说:“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有罪。所以,不怕老天爷打闪、响恶雷,也不怕黑夜撞见鬼、见到死人。”
但曾祖父又说:“只有那年的冬天,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有罪了。”
那是个老下雪的冬天,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下,雪融化不完,满地白茫茫的,被雪覆盖着。这是农民过得最快活的时候,老天爷不让人上地干活,谁也没有办法。
只有大队长陆勾子不快活。他的快活来自于全村社员下地干活,老天爷不让人干活,看见全村人在家坐着,犹如一大堆蚂蚁在他心里乱爬。恰好上级发来文件,要社员们学习毛选和报纸,于是陆勾子给各个生产队布置了学习任务。
学习也像下地干活一样,生产队的钟声一响,社员们就集中到一起学习。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集中到牲口棚学习,因为牲口棚里生着一盆大煤火,又有牲畜们喷出的热气,比较暖和,尽管有牲畜粪味、青饲料味,但那味也是暖融融的,也可以驱寒。
曾祖父也被生产队长叫去学习。其实,去学习,比在家呆着还有意思,学习个把钟头,剩下的时间,社员就开始聊天,说说笑笑。还有,学习还能挣工分,跟下地挣的工分一样。所以,社员们并不拒绝学习。
陆勾子每天跟着几个村干部到牲口棚来检查学习情况,就像检查在地里干活一样。但地里的活一眼能看出来,而学习的活在人心里搁着,看不出来,陆勾子就找了几个根红苗正、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,组成学习检查小组,对参加学习的社员挨个过关,看狠斗私字斗得怎么样。结果,过到多半人,私字一个也没有斗出来。比如对曾祖父,陆勾子明明知道他的过去,但曾祖父对过去泰然处之,一件也不斗。
斗不出私字来,就像把社员赶到地里不干活一样。有一天,他在报纸上看到湖南某村成立了“贫下中农法庭”,陆勾子就把原来的“学习检查小组”改成“贫下中农法庭”,挨个对社员们进行审判。
“贫下中农法庭”设在牲口棚里,马槽做审判台,陆勾子和五个贫下中农坐在马槽后边,一个一个审。一开始白天审,陆勾子嫌白天人心浮躁,审不出人的内心,就改成黑夜审。被审的社员一开始坐在审判台前还觉得好笑,后来就不笑了,因为审判人员一件一件抖出来的都是实事,最后,一个一个都被审哭了,便将审判人员没有抖出来的事,自己一件件给抖出来了。审判完了以后,社员们一个个心情轻松地走了出来。
陆发子是饲养员,也许他在牲口棚里常常审判牲口们,他总觉得马槽后边的应该是牲口,不是法庭人员,他就用看牲口的眼光看审判人员。审判人员中有个叫黄改民的,他忽然站起来,朝陆发子猛吼:“说!你是怎么把喂牲口的黑豆偷拿回家的!”
陆发子双腿一软,跪倒地上,便把每天往衣袋里偷装黑豆带回家的事抖了出来。说完以后,他抬头看审判人员,发现陆勾子瞪着大眼仍旧在看自己,他揉揉眼,再看,看清了,那不是陆勾子的眼,那是黄牛的眼,他知道自己做下的事黄牛最清楚,不能再瞒了,便把自己与黄牛通奸的事抖了出来。
这时,陆勾子朝坐在牲口棚后头旁听的社员们喊了一声打,就把电灯关熄了,人们一拥而上,在黑暗中,围住陆发子,你一拳我一脚,打得陆发子哭爹叫娘,打得陆发子不能吭声了,陆勾子打开了电灯。
陆发子爬起来,晃晃悠悠地朝外走。
陆发子走到门口,就要出去时,黄改民突然从马槽后边站起来:“慢着!”黄改民说,“本法庭判你五年徒刑,五年内,你要像牲畜一样,四条腿爬着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