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父有时候什么也不看,闭着眼。我跟曾祖父说话的时候,曾祖父对我说:“谁说我没看?我看了,什么也看了。”
曾祖父说,他看见很远的远处,是红彤彤的红,在红的幕景上,有好多景物。曾祖父说,那里有街道,有大庙口,还有竖着大烟囱的陶瓷厂。最后,曾祖父说,还有烧着火的馒头窑,还有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有车辙印的土道。
我结婚的时候,曾祖父让我把妻子领过来,他看了看我的妻子,笑了,说:“给我生个孙子。”
我跟妻子新婚同床的时候,耳边似乎还响着曾祖父的嘱托,妻子笑话我,说我使命感太强了,背的历史包袱太重。我说:“曾祖父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。”
老中医陆怀德常来看望曾祖父,为曾祖父号脉。陆怀德走的时候,我常把他送到门口,在门口,陆怀德跟我说曾祖父的脉象,他先是说曾祖父的脉象沉,后来说脉象涩,再后来说脉象弦。但每次等我回到曾祖父身边,曾祖父说:“他在号我的脉,我也在号他的脉。”
曾祖父也跟我说陆怀德的脉,也是说他的脉沉、涩和弦。我闹不清他们谁在说谁。
有一天,陆怀德在门口对我说,曾祖父的脉象息,应该为曾祖父准备后事了。我回到曾祖父身边,不敢看曾祖父的脸,曾祖父却对我说:
“陆怀德是不是说我不行了?”
我否认。
曾祖父说:“不用瞒我。其实不行的不是我,是他。”
第二天,陆怀德去世了。
在经过了许多的日子和人生变故之后,曾祖父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成为一种混沌,那混沌似是球状的带着玄黄味的,又似是隧道状的没有尽头的。曾祖父最后的日子就沉浸在混沌之中,闭着眼,常常自言自语,似在与人对话,又似在独白。
我结婚的第二年,儿子出生了,满月的时候,把儿子抱给曾祖父看,曾祖父睁开眼,用手摸了摸第五代孙子的小手,然后,在第五代孙子的一阵哭声中,曾祖父无声无息地与世长辞了。
曾祖父与曾祖母合葬后,我在他们的墓前放了十朵玫瑰。过去,他们结过九次婚,这十朵玫瑰,是为他们第十次结婚而献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