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行军,新兵老兵可就分出来了。我们途中趟一道冰河,老兵都脱了鞋袜裤子扛肩上,光着脚光着屁股趟,到对岸再穿上。这样,裤子鞋袜都是干的。反正队里没有女兵。再说,到那节骨眼,就是有女兵,也顾不得了。我下手一摸,河水冰冷刺骨,加上有点掰不开面子,裤子没脱就下河了。过河往前走没多远,棉裤冻成两根冰砣。没办法,只好把棉裤脱下来扔掉,穿着单裤往前走,边走边打哆嗦。我们班长身材高大魁梧,心眼真好。看我那狼狈相,把我的枪拿过去扛着。每次休息,他都解开自己军大衣扣子,把我搂在他的大衣里,帮我暖身子。
说是一条“小道”,其实哪里有“道”,只不过丛林中有钻得过去的缝隙,山崖上有踏得住脚的地方。有一回下坡,窄窄的山路,一侧是峭壁,另一侧是深谷。我肩后扛的龙锯又长又有弹力,几次挂到岩壁上,差点把我弹下山谷。我说:“连长,我能不能把这锯扔下去,到山底下再把它找回来?”连长说:“扔吧。”结果那锯在山谷里腾腾地弹呀跳呀,到山底下早没影了。我心里明白:连长早知道那锯扔出去就休想找回来,他是照顾我年龄小。那次战斗结束,领导上为我记功时也说:“小黄真不简单,小小年龄,刚刚参军,行军没有掉队,打仗也很勇敢,有人亲眼看见他打死N个敌人。”
我到底参加过战斗吗?参加过。开过枪吗?开过。打死过几个敌人?不知道,反正我看见印度兵冲过来,抬起枪,扣板机,看见印度兵倒下去,那会儿大家都在开枪,印度兵究竟是我还是别人打倒的?我不清楚,也不想搞清楚。
那是在快到“凉马桶”的时候,前边突然传来枪声。发现一个印军的暗堡。团长命令部队把暗堡围住,还调我们几个翻译上去喊话,先来“政治攻势”。暗堡是半山横躺着的一棵大树,树干底下是一排枪眼,正好封锁住我们行军的小道。班长举着话筒喊:“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部队,你们被包围了。快投降!缴枪不杀,优待……”
话音未落,枪眼里射出一串火光,一颗子弹正正穿过班长眉心。
那时才知道,啥叫不怕死。看见班长倒下,我什么都忘了,冲过去扑在班长身上,放声大哭。根本理会不到头顶身边嗖嗖划过的子弹。
团长也火了,大喊一声:“给我烧他狗娘养的!”几根火焰喷射器立刻就把暗堡烧成一片火海。
下面的场面,我一辈子忘不了:火海里一片绝望的惨叫,印度兵一个接一个从暗堡冲出来,个个身上冒着烟带着火,嚎叫着,一边开枪,一边不顾一切地向我们冲过来。闹半天暗堡很大,里面藏着上百印军。我端起枪,不停地扣扳机,身边身后几百支手也在不停地扣扳机。好像一眨眼的工夫,所有印度兵都被打倒在地上。
事后回忆,发现人在战火中,恐怕什么都来不及想,来不及想对错,来不及同情,甚至也来不及害怕,脑子里只有仇恨,仇恨都集中在枪口上……
第四天清晨,天还没亮,我们翻过一座山,终于看到山脚下“凉马桶”的灯火。一路上,除了那座暗堡,没有再遭遇印军,可见印方对这条小路并不重视。就在这时,先头部队报告:向导不见了!
门巴族老乡八成是看到暗堡那一幕,吓坏了,不知到达“凉马桶”后又会是什么情景,所以钱也不要了。他地形熟,别说找条岔路跑掉,就是随便躲进山沟山洞甚至树丛里,我们上哪去找?
离开向导,我们才发现小道找不到了。脚下处处是悬崖峭壁,“凉马桶”近在咫尺,部队却没法下去。
早上6点钟,“凉马桶”方向枪炮声响成一片。显然是正面部队准时发起总攻。可我们师这两万人还在山腰上打转转。这时,不知谁想起从独立旅缴来的尼龙绳,赶紧命令战士们交出来,集中到一起,点火烧,接长,几股细绳纽成粗绳,找崖矮些坡缓些的地方,一根根垂下去,战士们抓着绳子往下滑。大约8点种,我们师总算在“凉马桶”后面打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