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的书不能做到完美无缺,有的人就说:“说话没有可挑剔的语言,下笔没有可挑剔的文字。文章必定华丽而且美好,语言必定合理而且巧妙。说的话听起来顺耳,讲的事想起来有味,眼睛看了文章,手就抓着不放。所以,雄辩的言论没有不爱听的,华丽的文章没有不传抄的。现在新著的书(指《论衡》既然在讲道理,批评世俗就是不合情理,又不是特别美好的作品,读者不舒服。师旷奏乐,曲调没有不忧雅的;狄牙烹调,菜肴没有味道不佳的。通达的人著的书,文中没有缺点。《吕氏春秋》、《淮南鸿烈》都悬挂在市门上,观看的人没有对其中任何一个字提出非议。现在(你这本《论衡》没有那两本书好,文章又多又长,还是要受到很多人的谴责和诋毁。”答道:果树的养料养了果实就养不了花,人的精力放在修养操行上就不注意修饰辞令。茂盛的草丛中有许多花瓣,密林中有许多干枯的树枝。写文章要公开表白自己的主张,怎么能使文章不遭受别人的谴责和诋毁呢?扑灭火灾和拯救落水者的时候,姿势不能都那么优美,辩论是非的时候,语言也不能都那么巧妙。到沼泽地追逐乌龟,顾不上调整自己的步伐;在深渊里捕捉蛟龙的时候,没有时间考虑用哪一只手去捉 。语言简陋,意思深刻;语言华丽,思想肤浅。千锺稻谷,糖皮占了一大半;占钱一亿,穿破钱孔的要超一万。最高级的宴席也有不可口的菜肴,最好的宝玉也一定有污点,重要的典籍也必定有缺点,优秀的工匠也必定有不熟练的技术。这样的话,雄辩的言论也一定有不周密的方面,通达的文章也还有可以被指责的地方。一字千金是因为它出自权贵人家,文如粪土是由于它出自平民之手。《淮南鸿烈》和《吕氏春秋》之所以不受指责,是因为它们出自富贵之家。由于官大,才能把书悬挂在市上,由于家富,才有千金可以作为赏钱。观看的人怀着畏惧的心情,即使看到与自己想法不合的内容,也怎么敢指责其中一个字呢?
王充写成书,有的人就将它与古代对照,认为与前人不相类似。有的说:“说你是在卖弄辞藻吧,有的直截了当,有的又迂回曲折,有的拐弯抹角,有的又平铺直叙;说你在论述大道理吧,讲的又是实际琐碎的事,充满乱七八糟的内容,与儒经比较不相应,与传书相比也不符合,考查司马迁的书也不相称,与扬雄的文章也格格不入。文章不与前人相似,怎么能说是优秀的,称为巧妙的呢?”答道:修饰容貌勉强与别人相似,就失去了自己的形象。修改自己的语言力求与别人相似,就失去了自己的真情。许多小孩,不是同一的父母;不同家庭所生的孩子,不一定相似;自各有不同的禀受,也都有各自的长处。如果文章必须有与前人相雷同的才能称为好的,这就象代替木匠砍伐不伤手的人才能称为技艺高明。文人的追求,各不相同,有的修改辞语使文章巧妙,有的辩论真假来确定事实真相。一定要想法一样,用词照旧,那么五帝也没有不同的事迹,三王也没有不同的业绩。美女不是一样的面孔,看起来都是漂亮的。美妙的音乐不是一样的声音,听起来都是悦耳的。各种酒有不同的气味,饮了都会醉人。各种谷物有不同的味道,吃了都会饱。说文章应当与前人一样,那也就是说舜的眉毛也应当象尧那样有八种采色,禹的眼睛也应当像舜那样有重瞳。
王充的书,分量重。有的说:“文章提倡简短而思想合理,语言崇尚约省而意思明确,雄辩的人说话扼要明确,文人的辞句短小精悍。现在你所写的新书(指《论衡》)超过万言,繁琐而不省略,那么,读的人读不完。又有许多篇,那么,传诵的人领会不了。你蒙受浮澡的人的名声,就是由于文章写得太多就不好。语言简约容易说,文章多了就很难恰当。玉少石多,多的就不算珍贵,龙少鱼多,少的本来就神奇。”答道:有这样的说法,内容充实的言论不感到太多,华而不实的文章不感到太少。有社会效益的,一百篇也没有害处;没有社会效益的,一章也没有好处。如果都是有效益的,那就是多的为上等,少的为下等。积累千金,跟百金相比,究竟谁富呢?文多的胜过少的,财富多的超过贫穷的。世人没有一卷,我有一百篇,别人留不下一个字,我留有一万言,究竟哪一个是贤者呢?如今不说我的议论不对而笼统地说太多,不说世人不喜欢好文章而说我的作品不被他们领会。这正是我的书不能写得太简略的原因。房屋多,所占的土地就不能太少。户数和人口多,户口簿也不能少。如今失实的事那么多,华而不实的言论也多,指明真实,判定是非,辩论的话怎么能简短呢?韩非的书,只有一条宗旨没有别的,却写了几十篇,文章有数万言。身体高大,衣服不能太狭小;事情多,文章也不能少。事多,文章内容丰富,就像水大鱼多。皇帝居住的首都粮食多。国都的集市人多拥挤。我的书虽然文章分量重,但讨论的问题上百种。古代太公望,近代董仲舒,所作的书都有一百多篇。我的书才出一百篇,却说太多,这是因为作者地位卑贱,读书的人不能不斥责。黄河水澎湃,跟许多河流相比,哪一个更大呢?蚕茧又重又厚,称一下出丝的重量,与轻薄的蚕茧相比,究竟哪一种多呢?
【评析】
王充《论衡》一书,采取了自设宾主、反复辩难的形式,《自纪》也不例外。大抵历来能言善辩之士,都喜欢而且善用这种形式,如宋玉《对楚王问》、东方朔《答客难》、扬雄《解嘲》、班固《答宾戏》之类皆是。所以章学诚就说:“问难之体,必屈问而申答……王充之《论衡》,则效法诸难之文而为之……”(《文史通义·匡谬》)不过拿《自纪》与上述诸难之文比较,则知王充的运用此体,又自有他的特色在。
在《论衡·自纪》中,王充表现出了其强烈的批判精神。唐刘知已曾有言曰:“儒者之书,博而寡要,得其糟粕,失其精华;而流俗鄙夫,贵远贱近,转滋牴牾,自相欺惑:故王充《论衡》生焉。“(《史通·自叙篇》)如此之言,王充在《自纪》也曾有过。他说:“又伤伪书俗文,多不实诚,故为《论衡》之书。”把批判现实之虚妄,求得道理之衡,作为他撰写《论衡》的宗旨。然其违俗,必遭人毁。但其永抱一贯之宗旨,因此在反驳他人为难时,表现出其勇士气概。他说:“论贵是而不务华,事尚然而不高合。论说辩然否,安得不谲常心、逆俗耳?众心非而不从,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。如当从众顺人心者,循旧守雅,讽习而已,何辩之有?”陈辞高亢,斩钉截铁。在文学上,他反对因袭之风,对文贵独创一点从理论上作了出色的论证。他说:“百夫之子,不同父母;殊类而生,不必相似;各以所禀,自为佳好。”又说:“美色不同面,皆佳于目,悲音不共声,皆快于耳。酒醴异气,饮之皆醉,百谷殊味,食之皆饱。”这就是说,不同的作者必然写出不同的风格,而千姿百态的风格正可以满足读者多种多样的需要。所以文章之类,贵在独创,不务雷同;模拟因袭,则无益于美,有害于真。其论理之充分,观点之鲜明,对后世造成了很大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