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运河从苏州相门外流过,过吊桥,城外是一片田畴,人迹罕至,四个半大男孩就在这里挖野菜。他们衣帽整洁,不像农家子弟,也不像穿着讲究的富家子。他们是汤斌的四个儿子:汤溥、汤浚、汤沆、汤淮。这时,孩子堆中来了个年轻人。
年轻人说:“你们都是北方人吧?”
孩子们瞄了他一眼,说:“我们说北方话,当然是北方人。明知故问。”
“不,从你们挖的野菜上,知道你们是北方人。苏州人只挖荠菜和马兰头。看你们!苦菜、灰灰菜、蒲公英、酱板草、蛤蟆叶、河豚草……什么都挖,不是北方人,还会是哪里的?”
“你是个博物学家,我们挖的野菜,你都能说出名字。”
“我也是北方人,当然知道。你们不知道吧。你们挖荠菜,只挖了摊叶荠菜这么一种。摊叶荠菜,锯齿形的细小叶片紧贴地面,一棵棵是规规矩矩的正圆形,就像散落在地面上的一枚枚铜钱。其实,荠菜还有另外两种。你们看,这叫米粞荠菜,叶片向上,叶子就像羽毛,弯曲着,像一簇头发,远看上去,就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绒球。再看这种荠菜,叶边上的锯齿已经消失,像光溜溜的菠菜叶,仔细看,叶根处还残存着两三个小缺口,这叫菠叶荠菜。三种荠菜面目不同,但是,它们菜心处都有一圈微黑的晕圈,就像老天爷在它们脸上打下的印记。还有,它们开一模一样的花,结一模一样的籽。你们天天挖野菜,却连荠菜的三种不同面孔也认不得,真不知世变呀!”
此人说得头头是道,孩子们不得不服。老大汤溥说:“你也挖过野菜?”
“过去挖过,现在不挖了。常吃野菜,会把脑袋吃笨的。成个大笨蛋,怎么读书做官?经书上说‘肉食者谋之’,吃肉,才能长智力,人聪明了,才大有作为。你们父亲给你们吃青菜豆腐,还挖野菜,岂不耽误了你们的前程。来苏州当大官了,可是,连‘陆稿荐’的酱鸡酱鸭也没吃过一回。可怜哪!”
这话真灵,晚上,汤斌不在家,大哥汤溥就叫管家去“陆稿荐”买了一只酱鸡。名店名菜,鲜嫩、香脆,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。
赵曾翼在客栈,对客栈老板说得也津津有味:“这一下,汤斌这糟老头子非栽在我手里不可。”
老板拉长了脸说:“汤巡抚来江苏,已经罢免了四名贪酷州官,弹劾了七名混账县令,他恳求皇上给这里的老百姓减免了二成税赋。言传身教,廉洁奉公,老百姓都对这位清官感恩戴德。你却跟他过不去,这是佛头着粪,是要遭报应的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,现在他府上也吃‘陆稿荐’的酱鸡了。”
“那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这个,你不懂。商朝的亡国之君纣王,登位不久,就用象牙筷子吃饭。他的叔父箕子劝道,‘大王用象牙筷子,必定不会用土制的瓦罐盛饭;得用犀牛角杯、玉石碗盏,吃的要美酒佳肴,穿的要绫罗绸缎,住的要富丽堂皇。这样的后果,使人不寒而栗’,纣王不以为然,‘这不就是一双象牙筷子吗?叔父过虑了’。5年后,箕子的预言果然应验,纣王肆意骄奢,人心尽失,断送了商朝的江山。现在汤巡抚家吃‘陆稿荐’的酱鸡,也是这样!”
可这一招,赵曾翼失算了。汤斌回家后,查看管家的账目,见有“陆稿荐”酱鸡一只,便问:“这几天,我没叫家里买鸡,怎么有酱鸡一只?”
管家说:“大人出差在外,是大公子吩咐买的。”
汤斌把汤溥叫来,厉声训斥:“你不但吃鸡,还要吃‘陆稿荐’的酱鸡!胆子可不小!想吃鸡你就回河南去!天下没有哪个读书人,咬不动菜根而能做百事的!”他叫汤溥熟读“朱子家训”,并把管家辞了。
第二天下午,赵曾翼来到相门外,只有三个孩子在挖野菜。问,还有一个呢?孩子们说:“大哥买了鸡吃,爹爹打发他回河南老家了。”
苍蝇不叮无缝之蛋。汤巡抚这枚蛋没有缝隙,赵曾翼也就无从置喙。他苦思冥想,终于又被他想出了门道。汤斌签发的大量文告法令,应酬文章,不可能没有纰漏。果然,他在汤斌的一则文告中,找到了“爱民有心,救民无术”这样的文字。这不是对朝廷、对皇上的诽谤么?赵曾翼如获至宝,将材料通过官员,上书皇帝,弹劾汤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