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她第一次从四川回家,临离开家的时候她是一个人,回来是三个人。她自作主张很快结了婚,并很快有了第一个小孩。母亲不愿意她这么早结婚,但她开始懂得了家里生活的艰难。自己去了四川,大弟弟去了北大荒,小弟弟一直没工作,两个妹妹正在上学,自己是家中的老大,应该为家里担起担子。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早点儿结婚,省下点儿钱帮助家里。
她回到家里,父亲见到她,想打招呼又不敢。她知道父亲是在犹豫,几年过去了,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。她走了过去,轻轻叫了一声:“爸爸。”没想到父亲那样激动,手足无措,立刻从她怀里抱过小孩,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兴奋。
那一刻,她的眼前浮动的却是她挥动皮带打在父亲头上的情景,那情景几年来一直顽固地定格在她头脑里,而父亲竟这样轻易地就原谅了她。她差点没掉下眼泪。她这才明白马克思说的——年轻人犯错误,上帝也会原谅,其实,这个上帝只是自己的父母。
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,父亲似乎有预感似的,给她来了一封信,说家里的石榴树每年都开花,今年却有一枝枯萎了,担心她别是出了什么事。当父亲知道她的情况后,要她一定把孩子送回家里来。是父亲和母亲把一个小猫似的孩子养大的。
就在她送孩子回家的这一年,叔叔弄清楚当年被抄家的缘由,扬言要揍她。还是父亲拦住了叔叔,用苍老瘦弱的身子挡住了她的身体,说:“那时她还是个孩子,你要打就打我吧!”
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跪下
想起这一切,自己挥动皮带打在父亲头上的情景便总在眼前晃动,像刀子剜心般疼痛。她希望有一天能够面对父亲做一次认真的忏悔。可是,见不着面的时候,忙于自己的工作,好不容易见了面,话到嘴边总又有些不好意思。也许,就是在那个时候,她才想起要调回北京,要和父亲团圆,好好照顾越发苍老的父亲。此后她把时间和精力用在艰难的调动上。
终于,全家都调回了北京。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,也从来没有这样感到过家对于她是如此重要。“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她几乎一路没合眼地赶回北京。
开头那一段艰难的日子里,她没有房子,只好先租了间农民的房子,钱因此变得紧缺。
有一次,她和弟弟正说起这事,让父亲听见了,走进屋来问她:“你缺多少钱?”
她只好告诉父亲缺1000元钱。
父亲说:“你月底来拿钱。”
到日子了,父亲把自己积攒下的钱取出来交给了她。
这让她更加羞愧,她不知该如何回报父亲。她能够做到的是不管路多远,下班后时间多紧,她都要往父亲那儿跑,使劲给父亲买东西,买父亲最爱吃的,为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给父亲洗脚是父亲也是她最高兴的事。父亲的岁数大了,行动不便,能有女儿尤其是她蹲下来为自己洗脚,让老人充满感慨。蹲在洗脚盆前,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,她在心里一次次说,以后吧,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,一定好好向父亲忏悔。
时间就这样流逝,她哪里想到竟然一下子没有了机会。父亲突然间病倒,她赶到医院时,只见昏迷中的父亲苍老的脸。她摸着父亲那枯瘦如柴的手和脚,无限的悔恨涌上心头。
她对我说:“一个人应该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跪下。”
她还对我这样说:“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犯的错误,我那瞬间的爆发是自己潜在的人格和人性的暴露,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。”